位於曼哈頓上東城的東河公園是一個很漂亮的公園，也是我有時候翹課會去的地方。
翹課的時候去公園很舒服，因為那時人少，沒有吵雜的聲音，只有水波一波一波打在河堤上的聲音。
我和晴比沿著步道走，六月很熱，但晴比照樣包的跟北極熊沒兩樣。
今天早上，我提早二十分鐘到學校，校鈴還沒響，一群跟我一樣早到的學生站在門外哈啦打屁。
看著他們聊天的模樣，我不想上課了。
有時候，翹課是一件很沒道理的事。
你明明知道今天不去上課可能會錯過什麼重要的考試，會使你的成績下滑很多，但你就是翹翻它。
因為可能你一早醒來就對上學心生厭惡。
也可能你在去學校的半路上突然感到疲倦。
又可能像我，走到校門前看到一堆拿髒話當開頭、句點的白目學生們，然後心中就湧起一種莫名奇妙的憎惡。
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，好像有隱形的牆擋在我跟他們之間。
我不想去那個髒不拉基、臭翻天又沒光線的鐵籠。
於是我轉身，然後看到晴比。
「嗨！」我揮手，晴比稍微點點頭，算是打招呼。
看著晴比，我突然有股想跟她聊天的衝動。
我猜我一定是瘋了。
一個正常人不會想跟一個成天掛著詭異笑容，對自己世界以外不感興趣的女人講話。
不過那都不重要，我想跟晴比聊聊天。
「晴比，要不要翹課？」我。
「喔。」晴比隨便應了一下。
「去公園好嗎？」
「喔。」
於是十分鐘後，我們就在看的到河對岸的東河公園裡散步。
我試著找什麼話題跟晴比聊，但總覺得或許保持沉默比較好。
反倒是晴比先開口了。
「唉，有鴿子唉！」她指向前方，一個老婆婆灑了滿地的麵包屑，一群鴿子瘋狂的搶食著麵包屑。
「呃？」我沒來得及作反應，因為晴比臉上的表情。
晴比雙眼睜大，直視著前方的鴿子群，她的嘴巴興奮的往上咧，連酒窩都跑出來了。
「鴿子唉！鴿子唉！鴿子唉！」晴比連叫了三聲，她的尾音上揚，身體興奮的發抖。
我納悶，看到鴿子有必要興奮成這個樣子嗎？這種鳥不是遍佈全紐約，隨便一瞥，就看到一群了嗎？
晴比衝了出去，她的速度快的讓我咋舌。
「鴿子唉！鴿子唉！鴿子唉！鴿子唉！」她邊跑邊興奮的尖叫著，她的目標是那群瘋狂爭食的鴿子。
她衝進鴿子群中，許多鴿子跑了幾步，然後又停下來吃麵包屑，但沒有一隻肯張開翅膀飛走。
晴比停了一下，然後她的興奮之情瞬間消失，一種憎惡表情浮上。
變臉就像翻書那樣快。
「鴿子！鴿子！鴿子！」她聲音低沉恐怖，她向啄食著麵包屑的鴿子再度衝過去。
這次她沒停，她鎖定一小批鴿子猛追。
那些鴿子起先是快跑，但晴比緊追在後，於是有些鴿子震兩下翅膀，跑的快一點。但沒有一隻鴿子飛走。
晴比鎖定一隻灰色有白色斑點的鴿子。
那隻鴿子勉為其難拍兩下翅膀，然後又繼續用兩隻短短細細的鳥腳跑著。
一人一鴿，在步道上兜著圈子。
「鴿子！鴿子！鴿子！」晴比嘴巴沒停下來過，她佈滿血絲的雙眼怒瞪著鴿子，好像鴿子欠她錢似的。
鴿子開始慌了，拍翅膀的次數增加了，但牠固執的不願意起飛。
有些在公園裡慢跑的人們跑啊跑啊，跑過來，然後就停下來，看著晴比與鴿子的追逐大戰。
我不知不覺的往旁邊挪了幾公尺，假裝我也是看戲的其中一個人。
「鴿子鴿子！鴿子！鴿子鴿子！」晴比的聲音越來越低，越來越陰，像是從地獄傳出來的聲音。
好險晴比頭髮遮住她一半的臉，我打賭她現在的表情可能比電影裡的殭屍還嚇人。
大概兜了第四十五圈吧，那隻鴿子終於快受不了了，如果牠是人的話，現在大概累的氣喘吁吁。
終於，一陣啪啦啪啦聲，鴿子展翅了。牠張開羽毛豐碩的羽翼，朝刺眼的陽光飛去，然後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。
「碰！」一聲巨響把我拉回，晴比臉朝下的倒在地上，圍觀的人們發出一陣驚呼。
「晴比！」
晴比躺在公園的長椅上。她眼睛上蓋了一塊冰涼的濕毛巾。
我坐在一旁，翻著小說。
「唉。」我抬起頭，發現晴比醒了。
「你剛剛幹麻追鴿子啊？很像白癡唉。」我說，放下小說。
「唉，紐約的鴿子真是好吃懶惰。」她沒回答我的問題，自顧自的說著。
「嗯？對啊，可是你幹麻去追牠啊？」
「唉，我剛追小皮追多久？」
「嘎？小皮？那隻鴿子嗎？」原來你連牠的名字都選好啦？
「嗯。多久？」
「大概五六分鐘吧，算破紀錄了，恭喜啊。」
「唉，一群窩囊廢。」
「？」
「唉，你有沒有看過『天地一沙鷗』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唉，裡面的海鷗認為『飛行就是為了吃』，但強納森熱愛飛行，牠飛行不是為了吃，而是因為牠喜歡飛的感覺，但是他也因為這樣被趕出海鷗家族。」
「……」
「唉，我討厭那些海鷗。那些為了食物才飛行的海鷗，那些海鷗沒有目標，不像強納森，強納森追求最快的飛行速度。」
「……」
「唉，那些鴿子也是。牠們活著就是吃、吃、吃，活的真是沒目的，而且還為了地上的麵包屑，甚至連命都不顧了。有危險逼近的時候，盡然不願意飛。」
真是奇蹟，一向不說話的晴比竟然批哩啪啦說了那麼多。
「……」
「唉，牠們在退化，因為牠們沒有可以改變牠們的強納森。」
我不知道要如何接話，晴比是在發表『天地一沙鷗』的讀書心得嗎？
她調整一下姿勢，把頭抬起來看著我。
「唉，你是人裡面的強納森，跟那群敗類不一樣，不用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難過。也不要受那些敗類的影響，他們在退化，牠們沒有目標，但是你不一樣。」
晴比停頓一下，又說，「你有目標，你在進化。」
我感到有點驚訝。我沒跟任何人說我翹課的原因，她是怎麼知道的？
我想開口問，但晴比躺下，閉上眼睛。又進入夢鄉。
我竟然覺得，其實晴比是個好人，雖然說她平常怪怪的，但其實也有溫柔的一面。
我跟晴比在公園待了整個上午，中午的陽光特別猛，毫不留情的把我們烤成人乾。
我搖醒睡的很熟的晴比。
「唉，幹麻。」晴比坐起來，臉上面無表情。
「呃，我們去書店吹冷氣吧。」我。
「喔。」
往書店的路上，晴比沒再開口，又恢復成平常那個沉默的晴比。
「晴比，『天地一沙鷗』這本書是誰寫的啊？」我問，想和晴比找點話題。
「啊？」她一頭霧水。
「『天地一沙鷗』，一本關於海歐的書，呃，妳應該看過的啊？」
「唉，真的喔？」靠！煮的啦！那你剛剛在公園裡批哩啪啦講的那一串是夢話吼？
「算了，沒事。」我忍住想揍人的衝動。
算了，晴比大概是剛剛跌倒，腦筋被摔壞了。我竟然覺得晴比是個溫柔的好人？我腦筋大概也有問題。
晴比是個怪胎，一個恐怖到極點的超級怪胎，而這點是永遠不會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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